文 余一鸣
二十多年前,我在乡下教书,上海的堂兄要来做客。那时交通不像现在方便,出一趟远门不容易。堂兄是来自大上海的亲戚,稀客。我父母少不了要买鱼买肉,现在饭桌上有鱼有肉不稀罕,但那时要逢年过节才多见。当然,那时的鱼是鱼,肉就是肉。用过餐,堂兄说最好来杯咖啡。咖啡?当时实在是出了个难题,乡下很多人见都没见过,我也只是在书上读到过这个名词。书上说,巴尔扎克写作时是要喝咖啡的,那时我不知道巴尔扎克其实活着时也是一个穷鬼,是一个被债主追债慌不择路逃进文学的人。二十多年前文学还罩着神圣高贵的光环,我那时的心目中,巴尔扎克神圣,咖啡于是跟着高贵。
县城距我任教的学校有十几里土路,我骑自行车到百货公司一打听,有,有咖啡还有咖啡的伴侣,捆绑着一起卖,买老公必须连老婆也捎上。我咬咬牙掏出半个月的工资买下一盒。堂兄走后,我迫不及待地照他的样子炮制了一杯,又苦又腻,喝下去简直是受罪。我明白了,高贵的背后是苦涩,从此对大上海的资产阶级装逼方式不以为然。
后来我进了城,同事中有老外,还有出国后被西方生活方式“速溶”了的伪老外,他们都喜欢喝咖啡,办公室里经常异香扑鼻,我坚守我的清茶,嗤之不以鼻,怕一不小心汲了那香味。六七年前带学生游学欧洲,当时列强的宾馆不备开水,我身背一把电热水壶,行李箱中装一大包茶叶,将祖国绿茶的清香一路发扬光大。但没想到的事还是发生了,去年在多伦多小住,每天走路去唐人街买菜,来回两个多小时,免不了要寻小便去处。多伦多街头最多的是星巴克咖啡店,于我的好处是可以免费上厕所。但咱中国人脸皮薄,次数多了也不好意思,毕竟世界人民都知道咱中国人不差钱了,于是也装模作样点一杯咖啡。等到有一天发现,去星巴克是为了那杯咖啡,已经来不及了。
有茶当然好,没有茶有咖啡其实也好。
十多年前,就有发了财的朋友邀我打高尔夫球,我一听说办张卡就是我一年的工资,觉得那不是运动是炫富,婉谢。年过半百,身体里这高那高了,上下班不依靠车轮靠两条腿走了。有一个周末被朋友鼓动去打了一回,18洞打下来,不坐场地车的话,计步器的数字相当于走了大半圈玄武湖。忽然觉得那绿地是真绿,那沙池里的白沙子真白。明白了这运动的主题是烧钱,也是保命,喜欢上了。
于是在时间和钱包都有余时,我也不反对去附庸风雅一把。
上个世纪八十年代,文坛盛行西方文学,割韭菜似的冒出一茬又一茬拉大旗作虎皮的作家,让人眼馋。我也想赶时尚,硬啃那些现代派经典,写过几个不牛不马的中短篇小说。但毕竟我是站在乡下角落里,个头又不高,踮着脚尖也抢不到风头。沮丧之余,一边继续写作,一边愤怒地诅咒:文学你这个浪荡子,你游荡够了,总有一天还会回到现实主义的老巢。多年以后,文学终于回归现实主义文风,但写着写着,我常常发现,那些年跟风的阅读和写作,其实是不能省略的弯路,它们给我当下的现实主义文风增添了新的风情。
我想说的是,活过五十岁才明白,对这世界的事物我们不要匆匆下结论。